江席言在屋里转了几圈,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发:“你疯了,她莫名其妙地出现,偏偏在你受伤时和你待在一起——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谁派来的卧底。” 霍临沉默好一会儿,说:“她不是。” “你怎么能确定!”江席言几近崩溃。 霍临的声音又冷又轻。 “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她在岸边偷一条鱼,我住在她家,早已查过了她的真名和职业。席言,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妓.女。” 江席言傻住了:“你再说一遍?” “她只是一个妓.女。”霍临听不出任何情绪,“而且她恰好和白秀瑾长得很像。秀瑾回国养伤,但是这里不能没有霍夫人。我需要她顶替霍夫人的位置。” 小珠完全没有力气了,扶着廊柱慢慢地坐了下来。 她望着廊外下得迷蒙的大雨,虚弱地出神。 缅甸人信佛,佛教讲究命运。 如果这是命运,如果一切终要发生,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霍临在路灯下等她回家之前。 那样至少她会一直记得自己不重要。 至少不会这样伤心。 第17章 08年,缅甸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热带风暴,小珠后来在电视上听说了它的名字,叫做“纳尔吉斯”,它杀死了很多很多人。 那场灾难过后,小珠所在的福利院连一片瓦片都难以找到,她忘了自己是怎样从那场灾难里活下来,有印象的是,风暴过后,她跟着一群大孩子们在寮屋里居住,睡在脏兮兮的地板上。白天房屋像张着嘴的蒸笼,把人的皮肉闷蒸出烂泥的味道,晚上是呼啦作响的破风箱,在睡梦里拉着恐怖的歌谣。 那是一座座铁皮房子,受害者们的聚居地,没有水,没有电,小珠那时很小,每天拖着一个木桶去水潭里打水,供一整个寮屋的人使用。 如果那间屋子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当天心情好,小珠可以被允许进屋,蹲在一个角落里休息,如果他心情不好,小珠就会被赶出去,关在门外,无论怎么拍门都不会开。 炎热的季节,暴涨的雨水,小珠记得自己缩在屋外的木板下睡着了,苍蝇和虫子密密麻麻地爬在她的脚背上,离她一臂远的地方是隔壁的大人养的猪,用很脏很丑的鼻子拱地上湿湿的泥。 小珠因此讨厌了猪很久。 在那里住了多久,小珠也已经忘了,只记得一个不那么炎热的下午,她撑着树干看远处的异乡人,跟着其他的大孩子们一起傻笑。 其中的温芝穿着白白的裙子,也看到了她,在她身边停下,给了她一颗糖。 后来温芝带走了她。 她当时年纪太小了,还容易认错,晚上惊厥梦醒时,哭着抱住温芝叫妈妈,说想妈妈。 温芝搂着她哈哈大笑,柔软的白色睡裙,柔软的胸部和腹部,柔软的胳膊,散发着人体温暖香气的头发,都包裹着她。温芝说她这个年纪,叫她妈妈有点勉强,不如叫姐姐。 小珠就这样跟着温芝生活,很少叫她姐姐,只是用玛温叫她。 这个尊称对小珠来说,可以代表姐姐,可以代表主人,可以代表妈妈。 风灾的受害者们都很难找回自己的身份,尤其像小珠这样原本就是福利院的孩子,更难追根溯源,想要重新办身份证困难重重,更可怕的是需要花一大笔钱。 那时温芝挣钱也非常艰难,只能放弃。所以小珠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名字,不过也顺利地长大了,除了不能去上学,不能乘坐一些交通工具,也没有出现什么别的问题。 长大一点之后,小珠想帮着玛温赚钱。玛温带着她去背汽油桶,去垃圾场烧铜丝、捡医院的废弃针管卖钱,不过都不长久,但是无论如何,玛温始终不允许她靠近男人,也不允许出卖身体里的血。 “恶魔进入了女体和血液,就再也不会离开了。”玛温告诉她。 玛温第一次怀孕时,很神秘地笑着,告诉小珠,她希望生一个女孩。小珠当时的心像热季三天没洗的抹布一样皱起来,等玛温睡着了,她抱着枕头哭了一整晚,还以为不会被玛温发现。 结果玛温第二天就把枕头和被套全洗了,一边洗一边取笑她,说猫尿猫鼻涕。 小珠赧然,不敢再哭,可是玛温流产时比她哭得还要厉害。 那时玛温紧紧地抱着她,眼泪过度地从玛温身体里透支出来。 玛温沙哑地说,想生一个女孩,不要像小珠这样漂亮,但是要像小珠这样聪明,可以胆小,但是不要很乖,这样会受比较少的欺负。 小珠的心又酸了起来,紧紧地贴着玛温的腹部,告诉她她还会有女儿的。 玛温才终于停住了眼泪。 后来玛温生了南达,小珠和她一起养育南达。 玛温是个很舍不得花钱的人,为了一百缅币的水费可以跟楼下的阿婆大吵三天,可是给南达买了很多很多东西,婴儿车,尿片,奶粉,玩具,小小的房子里因为这个小小的婴儿堆满了物品。 静谧的午后,玛温推着摇篮哼不知名的小调,逗弄笑得很甜的南达,轻声说,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,南达都要有,这样南达就不会成为一个要跟别人伸手要东西的女孩,这个世界上,就又少了一个需要出卖自己的女孩。 小珠换了几份工作,赚的所有钱都交给玛温。玛温把她们的钱放到一起支配,其中绝大多数都花在了南达身上,一直到南达能够独立上学,被吴丹威的家庭接了回去,玛温给南达的钱也从未中断过。 养育一个学生要花的金额很高很高,玛温每个月都只扣出她和小珠必要的生活费,其余的钱全寄去给南达。 小珠对此也没有意见。其实小珠不是一个天生有随喜之心的人,在玛温第一次怀孕时,她对一个无知无觉的胎儿都充满嫉妒,可是因为她知道玛温的梦想是培养一个怎样的女儿,所以她看所有快乐的女孩子都充满祝福。 玛温的身体里有柔软的光,可以驱散恶魔,免受侵袭。可是现在玛温死了。 十五年前的雨季,一场飓风刮走了小珠赖以生存的屋檐,十五年后的雨季,看不见的飓风又卷碎了小珠的生活。 醒来的时候,小珠躺在软床上,手背连着针管,霍临靠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假寐。 她呼吸的声音深了一点,霍临就睁开了眼。 他们对视,霍临看着她,好像路人看着路边被车轧过的流浪猫,眼神里的难过也很居高临下。 椅子的皮革发出轻响。霍临挪动了位置,向小珠凑过来,摸了摸她的额头。 问她:“痛吗?你在发烧。” 小珠下意识地握了握右手,霍临发现了,停顿一会儿,盖住她的右手,和她道歉:“对不起,你的石头小羊没在这里。”